青蜜访谈
青蜜:能够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吗?
奚牧凉:我叫奚牧凉,男,24岁,北京人,射手,现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研一在读,戏剧爱好者。在11月4日之前,我一面在北大最冷僻的专业这一“考古”做着一名既非学霸也非学渣的中等生,一面在北大剧社连续每个学期排戏、演戏。在那时我的脑海中,“新闻传播学院”是同学口中的“北大最水专业”,“码字为生”怎么会与高考语文112分的我相干。不过你瞧,现在的我竟然能战战兢兢地在这里与你分享一点我在媒体行的小故事、小感想,我自己都有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感觉了。幸好我安慰自己,在这个“非主流”便是“主流”的时代,我或许可为与我背景相仿的朋友们——90后,非传媒专业——提供一点“曲线就国”的非主流传媒经验,也可算是在这激变的时代,探寻一下人生可以多么“不走寻常路”吧。
青蜜:你是如何加入到《文艺生活周刊》的,可以介绍一下吗?
奚牧凉:2013年11月4日的一个晚上,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微信,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群,“座儿@文周戏剧版”。从那一刻起,我误打误撞来到了媒体行。今年春节,我给《文艺生活周刊》的总编米拉拉发了这样一条拜年短信:当年乌玛·瑟曼参加奥斯卡颁奖礼,第二天就被全美国明察暗访——她身着的那条裙到底出自谁手?后来设计这条裙的设计师在回忆录里说,就是多亏了乌玛·瑟曼的那次亮相,她接下来打开了美国市场,得到了千千万万的生意。这条裙,就是她的“亿万之裙”。这位设计师,就是Miuccia Prada。我想文周,就是我,就是许多怀揣着文艺梦想的人的“亿万之裙”啊。我是想说,真的很感谢文周啊。
青蜜:《文艺生活周刊》是一本怎么样的杂志,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吗?
奚牧凉:《文艺生活周刊》今年五岁了,它是一本电子刊物,在几乎所有新媒体的入口都可找到,可它唯独不在报刊亭销售。也许正因为此,它仍未大红大紫,仍未日进斗金,实际上所有文周的作者至今仍都是志愿参与,全部兼职,不取一分稿费。但也正因为此,文周肩头上需要顺应读者、资方需求的压力便不那么沉重,团队内部也不会充斥着很push的氛围,一切选题、撰稿、编辑都可以最大限度地以“文艺”与否作为首要考量。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文周海纳百川的志愿者队伍,能够毫不吝惜地给予真正有才华的各方文艺青年,以难能可贵的“第一次”机会。
所以一直在“创作戏剧”、“观看话剧”,但从未想过“报道戏剧”的我,在文周百期的当口,能有幸被我在文周的同学推荐,在11月4日来到了文周大家庭。没过几天,我就坐在了孟京辉的对面,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正式采访。那是孟京辉的新戏《臭虫》的首演之夜,我们从演出前一直等到凌晨,终于在蜂巢剧场旁边的一家火锅店和孟京辉对侃了一个小时。采访结束,带着一身麻辣味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我问带我采访的前辈,今天,还行?前辈顿了一下,仿佛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宽慰我道,“挺好的。”现在回想,我还是想问前辈,我那天,真的“挺好”吗?
青蜜:你对于媒体是如何理解的?
奚牧凉:其实到如今,我都在好奇真正科班出身的媒体人到底工作起来是什么样貌。因为戏剧媒体的行业特殊性,带我的前辈几乎全是戏剧背景,他们带我采访、给我改稿,但我总以为这仍无法弥补我与科班媒体人之间的差距。我也开始旁听起了新传学院的课程,也开始不时向新传专业的同学请教,得到的答案又似乎都是,“反正就那样采写呗”。后来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传媒界文章在剖析,在这个自媒体风行的时代,传媒行业的准入门槛似乎已越来越低,我才明白我这个行业闯入者竟然就是潮流的产物,不禁自我安慰地窃喜。但窃喜过后便是更大的惶恐。正如美剧《the Newsroom》里那群纽约电视业的新闻精英所拼死捍卫的——为了新闻的专业、理想,无论时代瞬息万变成何许模样,都需谨记对真相的绝对尊重、对真理的无尽探寻,如此,才能真正配得上新闻这一本应无限伟大的行业。所以我希望,虽然戏剧媒体并非新闻界的核心区域,虽然我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接受系统的科班新闻教育,但误打误撞入行的我,面对未来,万不可也误打误撞:选题应是有益行业发展的,采访应是发掘人物深蕴的,撰文应是客观呈现事实的。总之,我们笔下的文字都或可轻如鸿毛,或可重如泰山,作何选择,是先看良心,后看出身的。
所以,各位各怀专长,但并非新闻出身的朋友们,如果有知人善任的前辈愿意带你们进入媒体行,或者你眼前摆有可以为之一搏以加入媒体的机会,不妨别急于拒绝,因为媒体不仅可以为你提供行业人脉、福利,还将为你提供深入了解行业的入口、用报道记录与影响行业的机会。当然,如果你问媒体行业招聘时设立的“传播、中文专业优先考虑”的门槛如何面对,那我只能说,世道多艰,各位保重吧。(咦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吗?)
青蜜:你是如何接触到戏剧评论的,可以介绍一下吗?
奚牧凉:进入媒体行后,我逐渐有了另外一个与媒体人孪生的身份:评论人。其实我写评论在我进入媒体行之前便已开始,最早是写流行音乐,2012年开始转写戏剧。当然在我进入媒体行之前,我只能将评论发在我个人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同样要感谢文周、新浪,你们让我的剧评开始有幸出现于媒体。
我最早动笔写剧评初衷很简单——走出剧院,我急迫地想把心中的赞美或吐槽与旁人分享啊。2012年,当我在戏剧圈内还不认识谁,也不被谁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完全不在乎谁会来看地把观后的体悟与思索倾泻而出,变成我社交媒体上那一篇篇其实转发、评论寥寥的长文。我从小就既喜欢琢磨又喜欢表达,我的教育历程就是高中理科大学文科;我虽然也愿创作但一定会苛求宁缺毋滥,我终归更热衷百科全书式的系统、完美思维。所以面对从我14岁起就没有离开过我切近的戏剧,我似乎真的天生就适合成为一名评论者,我能由衷地从评论这件事本身中得到快乐。今年年初,当我坐在李六乙导演新版的《万尼亚舅舅》的台下,望着那不被大众所理解,实则别有艺术追求的舞台形式时,我的解读与评析竟然就那么争先恐后地从我脑中跳出来,“要求”我把它们写在纸上。那一刻,我险些激动地叫出来,我想,戏剧评论竟然真他妈是我最喜欢做的事。11天后,那一篇我为一部戏剧作品写过的最长剧评(4500字)就出现在了澎湃新闻上:《如何欣赏一部让人昏昏欲睡的戏》。
青蜜:你是如何看待戏剧报道与戏剧评论的关系的?
奚牧凉:有别于力求客观的戏剧报道,戏剧评论是允许主观存在的空间。我一直相信,评论与报道是一体双生。面对一出戏,有的旁观者选择以己之见阐明利害,他们写出了评论;有的旁观者选择以人之言探清缘由,他们写出了报道。我承认身携报道、评论两个身份的我,其实更偏向评论思维。至今有两件事让我记忆犹新。一是去年美国戏剧大师罗伯特·威尔逊来华,未曾想他特立独行的戏剧风格引发观众强烈不适,演出中竟有观众直接爆出粗口。亲历这一幕的我当时浮想联翩,盘算着回去如何写评论对此事加以探讨。可第二天各家媒体对此事的报道见报我才悔之晚矣:我是记者呀,为什么我在如此重大的突发事件发生之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找到这位观众问他想法,反倒自己坐在椅上开始盘算起来?另一件事还是在去年,北京人艺的新戏《理发馆》质量出奇的糟糕,我与身边很多人一样,愤然于北京人艺出于对老艺术家的人情,竟然允许她这样劣质的剧本面对观众。但在我心里盘算是否要对此戏批评一番不吐不快时,北京青年报的媒体前辈刊发了一篇对本剧的那位编剧老艺术家的专访,文章虽未置一言观点,却超越了众人对烂作结果的纠结,深入到了对烂作成因的追寻。
虽然严格说来,报道与评论确实不应同时被一人承担,否则轻则很容易报道会被写成了评论,评论会被写成了报道,重则更会逼得人人格分裂,但是现在中国戏剧圈的现状是,如果彻底禁止还算站在旁观视角的戏剧媒体人从事评论,那么中国的戏剧评论水平将会骤然下坠好几个台阶。既然如此,左手报道右手评论的我们,就应该将这两件兵器配合得当,使其发挥出最优效果:艺术需评鉴时,写评论以担当,产业需追问时,做报道以完成;用评论阐释“怎么样”,用报道探寻“为什么”,两者拼合,得出对戏剧行业最完整、最深刻的真知。我欣喜我现在已经适应了如何在报道与评论两个身份之间果断、自如地切换;两支笔同时用起,感觉确实好极了。
青蜜:你是如何将考古学专业和现在从事的媒体结合在一起的,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吗?
奚牧凉:北大考古本科毕业后,我保送成为了本院的研究生。近年来曾经固守在象牙塔内的考古学科,开始愈发重视走下塔来与公众交流,于是一门新兴学科“公众考古”应运而生,它便是我研究生阶段的研究方向。在媒体行学到的经验让我开始反观公众考古:如何通过媒体的力量,让神秘的考古不再神秘?我一路追索这一课题的答案,首先便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震惊”了全班:《公众考古的自媒体研究——以福州地图屏山站公众考古事件为例》——在我答辩发言完毕后,之前就其他同学的纯考古学术题目频繁诘问的答辩教授们,竟然集体表示,没有问题,因为我们不知道该问你什么问题。在那之后,我对“泛考古”概念下的媒体实践与研究愈发兴趣浓厚:我做央视考古纪录片的专题梳理,我跟随光明日报遗产版的前辈做采写实习,我在《北京青年报》、《华夏地理》等媒体上刊发介绍考古的通俗文章,我开始尝试承包赛克勒博物馆展览的媒体宣传工作,我想,既然我能误打误撞地进入戏剧媒体圈,那么我应该也可以一步一脚印地进入考古媒体圈。
青蜜:你对于未来的人生有什么打算和规划呢?
奚牧凉:开始了自己的码字人生之后,自然而然我开始这样思考人生:从学校毕业后,我应该加入媒体行么?然而越走近这个行业,越多的行业前辈向我忠告:千万别入媒体行。好有趣,这话怎么那么似曾相识,因为无论是我的大学专业考古,还是我一直的爱好戏剧,这两行的前辈也都曾对我说“千万别入考古/戏剧行”。难不成是我太衰,人生都走在无人愿意问津的领域,还是人生真的太艰难,做什么都要剥人三层皮?
但其实思考这些问题甚至是无意义的。在这个就业压力爆表的年代,尼玛你又不是二代说的好像你想入什么行就入什么行似的!你在内心咆哮再也不想写了,别人可能就正在巴巴盼着取代你呢。中国记者虽然确实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是盯着屏幕写写写,燃烧青春人到中年就开始越来越力不从心,上升空间也很不完善,薪资更是别提了,但最起码,这是一份体面的文化人工作啊。尤其对于我等百无一用的文科生,谁让你既脑子不灵光写不来代码,又瞧不上投行嫌钻到钱眼里,在现在这个提理想比提钱还伤感情的社会,记者,已经是一份挺能拿理想当饭吃的完美职业了。
只是如今新媒体、自媒体时代,媒体行业又生出个新词“断崖式崩塌”。想找家媒体安心到老顺便领个北京户口?这种梦想恐怕越来越会是妄想。对此,我作为一名非传媒专业出身的同学内心十分焦虑:我刚误打误撞进入你们行业,你们就“断崖式崩塌”了?!也是很令人措手不及。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媒体前辈从媒体离职,“媒体在哪里?”这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一个扑朔迷离的问题。
青蜜:你从事媒体这么久有什么感悟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奚牧凉:到今天,我涉足媒体一年半、发稿近百,我重新反问自己,为什么你要做媒体?我思来想去,才发现我并不是真想做媒体,我是想借由媒体这一管道,做我热爱的戏剧、考古,或者其他的等等。归根结底,我不满于学术界孤芳自赏的封闭,也不满于媒体界浮光掠影的轻浅;我从小接受的文化教育,让我最终希望达成文化的本义,“文以化人”——用真正的文化,开启全民的智慧。所以我,最终会选择以媒体为入口,以专业为支撑,以公众为目标,用我的力所能及,向我的梦想迈进。
编后记:采访的末尾,奚牧凉说他不满于学术界孤芳自赏的封闭也不满足于媒体界浮光掠影的清浅,他“文以化人”的真正理想让我看到了在他身后的大情怀。青年人会玩,敢玩,但是青年人并不是不负责任的纵情山水间不问人间事,奚牧凉在实现着自我价值的同时也在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我”之外的另一张面孔。年轻人,理应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担当,就像他说的那样,用真正的文化,开启全民的智慧。